第十回

章聿的胸脯久久地倒伏着,

已然是酝酿一个被碾成血肉模糊状的呼吸,于是我无法放松警惕,

我感知着面前这个人即将分崩离析的预兆,好像危机降临前夕的森林,

无数黑色的飞鸟刹那便清空了她的灵魂。

记事本在周末这一格被红笔夸张地框了起来,一手龙飞凤舞的字写着"happy birthday",我都忘了是什么时候被章聿留下的这行涂鸦,她视我如帕金森患者,到了连自己的生日也需要他人提醒的地步。不过说来惭愧,好像先前连续三年,我都有一阵完全意识不到自己的生日就在下周甚至是明天。小时候听人说起类似的故事,用来讲述工作忙碌的教师们如何辛勤忘我到错过了自己的庆生,那会儿当然是不相信的,怎么可能有人连自己的生日都忘记呢?拜托老师们想标榜自己也换个可信些的佐证吧。生日可是能够尽情对父母撒娇,逼迫他们为自己购买新衣新鞋,还有蛋糕吃,有一群吵得邻居来投诉的同学们,居然连鞋也不脱就在床上乱跳--一年三百六十五天,另外三百六十四天不都是为了夺取这一天的胜利而附属的累赘吗,怎么有人会错过他的生日?

结果后来我便发现,在考试、评审、工作截止期、乘坐的飞机横穿着大西洋等一切事件面前,生日根本是站在篮球运动员身后的体操运动员--失礼了,但依然鬼才看得见。多少年前自己呱呱坠地,降生到人世间之类的说辞,像张被使用过度的复写纸,已经难以留下深刻的笔迹。为什么自己的诞生需要对他人来说具有特别的意义呢,当它已经连触动自己的重量也不再拥有时?

所以的确连续三年,我坐在办公桌前与人核对着下周工作进度表,或者搭乘着末班地铁一边昏昏欲睡地看着电视屏幕,等察觉某个日期有些熟悉,好像咬到埋藏在饭团中间的梅子,才戚戚地想起它竟然代表了我的生日。

我的确忘得干干净净。我能够不费吹灰之力地做到这件事啊。尤其当二十五岁过后,与加重的工作量呈同比增长的年龄数字,大张旗鼓地准备庆祝,希望身边的人都能分享自己的快乐--令这类过度自信的明媚心理一并烟消云散了。而失去了被欣然期待的渴望眼神后,原来生日可以变得一点儿都不起眼。它像个不再受到欢迎的马戏团,在灵魂里扎着一个黑色的帐篷。

"22号……就在周日了啊。"我拿手指一行一行往下划,第二天得和汪岚确定与日企合作的细节,周三就飞北京,参加一个同行的新技术发表会,周五才能回来。因而如果不是章聿把我的生日浓墨重彩地圈画出来,我大概又一次要错过了它吧。

错过我走进三十岁的瞬间吗?

我倚向高速列车的靠背,和新闻中讲解的一样,同行业中世界排名第一的时速,风景来不及跟随,溃散成直线状的,唯独地平线上的群山在远方同行。窗户玻璃上也淡淡地倒映了一层对面乘客的脸。马赛闭着眼睛,心无旁骛地睡着。

他二十四岁。

是三十、二十九、二十八、二十七、二十六、二十五后,才像那部著名的体育漫画里,挠着头发玩世不恭地说"我来晚啦"的二十四岁。

二十四。二十五。二十六。二十七。二十八。二十九。三十。

"你来得太晚了。"

有刹那的时间,列车好像分成了两截。从他开始的车厢都静止了,但属于我的这部分却保持可怕的速度依然急速地往前。

章聿对我说起她第一次接吻时紧皱着眉头,同时脑袋甩得快把眼白都泼了出来:"太可怕了,太可怕了,现在想想还是毛骨悚然的。那男生的舌头快把我的牙垢都刮走了,而他的口水,我的天啊,我好像被洒水车碾压过一样,最后嘴边的汗毛根根晶莹剔透!--虽说当时年纪都小,什么也不懂,可未免太不雅观了。""电视里也很少出现动真格的吻啊,同样是担心破坏美感吧。也对,男主角帅女主角靓的,结果掏出口条互相搅来搅去,换谁谁转台……哦,除了你。"章聿一个劲儿地笑:"我还是喜欢抱抱。拥抱比什么都好--比他拿信用卡给我刷下PRADA的背包还要好。"这显然是句不可信的假话,匹诺曹的鼻子会瞬间打穿两里地外的一只蚊子。但我不否认,拥抱理应是最好的。比起接吻之类更强调欲望和冲动的行为,拥抱才具备上至世界和平下至伤风感冒的全面治愈力。自己是被需要的,被索取的,被呵护的,被关爱的……所有疗伤的词语都能附和,哪怕再疲惫不过,与路人的脚踏车发生碰擦后用三字经问候对方让一天都变得再黑暗不过,也只有这个动作能使人没有任何障碍地回到温暖虚幻的世界里,甚至和宇宙、和星河一起。

昨天夜晚,我好像是整张脸陷在马赛的衬衫上,重复着早起后与毛巾的交流过程。只是衬衫的布料和毛巾不能比,它经络分明地摆着架子,又让淡淡的香味像顺着架子爬上的藤蔓一样开出了花。

"哪个牌子的衣物柔顺剂?很讨喜诶。"我把脸交出来带着笑问,同时也稍微拉开和马赛之间的距离。

"嗯?"他依然将手搭着我的身体。圆的直径是放大了,可圆还在。而他好像面对某家一夜之间改了名头的餐馆,在我故作轻松的话题走向前多少考虑了一个瞬间,却终于跟随着走了进来:"我妈打理的。回头去问问。""哟,小皇帝。"

"皇帝也许是真的,但早就不小了吧。""要在我面前装老吗?你确定?"

"你又来了。为什么你老是这么说?我从来不觉得盛--"他敏锐地改口,"--你'老'什么的。其实你是在使诈吧,就像那些瘦到可以自由进出牢房的人还总嚷嚷着'我要减肥我要减肥'那样,你也是在等着别人不断地反驳'没有啊没有,你还是很年轻的',是吧,这就是你的不良居心吧?"他熟练地在每个重音上加大了手指间的握力,如果是段面包,一定会布满深深浅浅、陨石坑般的指印。

"我刚才有些担心诶。"等到马赛眼里明确的问号浮出后我才继续,"怕你只是突然看见一只蜘蛛或者蟑螂什么的,所以才会吓得抱住我。不是这样?""……哈?"

"真不是噢?"

"你……"他瞪出眼睛,把这副好笑又好气的神色保留几秒后,"好吧。又有蜘蛛出来了诶。"马赛重新圈住我的腰,把我再度拉拢了过去。他成了灰色的布料,成了味道,成了施加在皮肤上的压力。

我只管笑着,撩长手臂反扣着他的肩膀:"别怕,有我在,不用怕。""行了别闹了。"从腋下,好像游戏房里的抓娃娃机,他用温柔但确凿的力气钳住我的身体。

这或许是无论最后结局如何,圆满还是遗憾,也依然不会受到丝毫影响,宛如它是独立运作的,它可以不计得失,没有任何依附与被依附的关联,单纯地作为一个值得人回忆的片段而活。留在某个夜晚中间,未来的每一次复述里也不会提及对方的名字,我不是主角的我,他也不是特定的谁,我们仅仅是两道工序,和这个房间中拥有的光线一起,用来达成让某个夜晚变成例外。"还有过这样一天""挺难忘的",才是它的主题。

我想马赛一定不清楚自己的举动意味着什么,或许他清楚可本性难移地认为无关紧要。我从马赛的肩膀上越出视线,这片景色必然不止我一个人见过,在他看来,每个揽在胸前的异性,她们都没有特别神圣和隆重的意义吧,他只是像所有年轻的生命体那样为某个瞬间美好得晕了头,轻松地实施自己的冲动,而后以二十四年来一如既往的目光,把感情这件事看成一罐蜂蜜、一副扑克牌、一片在可乐上繁衍又消散的小气泡,举重若轻地让它们娱乐起来。

"举重若轻"真是个快活的词语。和我的举轻若重相比,它压根儿是彩虹般的永不能触及。

我本质上是个多么扫兴的人啊,连此时此刻都会产生连篇累牍的无聊念头,像一个坚持在满天星彩灯中故障的灯泡,凭一己之力也要毁掉整个节日的气氛,但这才是正常的、真实的,被同事们频频揶揄着说"昨天的电视相亲你看了没诶你没看怎么会我还以为你一定是它的忠实观众呢",被父母唠叨着"你怎么还不结婚你怎么还不谈恋爱你怎么还不交男友你越来越古怪了"--这才是合情合理的我啊。好像电影中那位在监狱中长期服刑的人,哪怕给了他自由,他回到告别十几载后的家,却连房门也不敢出,他在自己的厕所里,听不见狱长的哨声就连尿也撒不出来,他顾虑重重,无法令自己由衷地相信不是一场空。

我拗开自己的背,让马赛和我对视,他暧昧不明地微笑着,不像我全然是严肃的,我的脸上没有表情吧,好像一面拒绝了光源反射的水泥的墙壁。

"怎么了?"

"没。"

真的是,果然是,举重若轻和举轻若重的差异呵。

如同一直在暗中窥视我的沉默并伺机而动似的,摆在列车小桌板上的电话大摇大摆地响了。一首被我从网上下载的英文歌曲即将从A段唱到B段,章聿的名字叩着手机屏幕。八成是为了商讨该如何假我的生日之名,好好请她吃一顿大餐之类反客为主的阴谋。

"周日我没空啦。"我接过电话便小声地否决了她。

"诶?"

"周日不行,要敲竹杠的话选个别的日子。""……啊?……啊……"她的语气出乎意料地低落。

"诶?怎么了?"我转过脑筋,"你找我是为什么事?""你今天回来是吗?"

"对。怎么了?"我又问一次。

"有桩事情,挺急的……我实在没办法了,才来找你。"章聿的声音好像一对绕着衣角的手指,不安地打着圈。

"……什么?"我跟着紧张起来。

"……眼下,你手头有钱么?"

"诶?"我非常意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