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七回

很快我看到一封很让我熟悉的寄件人姓名,我还在困惑间打开了它。

"谢谢您的来信。大概您也能猜到,我现在的心情很复杂。"我跳过中间几行,直接看到信尾的署名,是辛德勒的本名。日期就落在我和他那一次约会的前三天。

我没有半点犹豫地打开了被附在这封邮件里的前一封首先抛出的去信:"白先生:你好。"

是老爸写给辛德勒的邮件。

白先生:

你好。

我是盛如曦的爸爸,很久以前曾经在饭店里和你有过一次碰面,不知道你还记得否,那次回来后,如曦的妈妈和我都挺激动,因为我们能感觉到你对如曦很好。她虽然之前也遇见过几个心仪的男生,但不知道因为何种原因,都没有能够走下去,一度我和她妈妈也焦虑了很长时间,但那一次我们是真的有了放心的感觉,以为这大概是你和如曦之间的缘分了。

所以后来听如曦说你们之间好像分开了,我心里是非常遗憾的,因为这样一来是不是她的损失呢,是不是她错过之后就很难有下一次的机缘了呢。我觉得的确很难说啊。

但是,前几天,当我知道她重新向你发出了见面的邀请时,我并没有因此而开心。这也是我挺突兀地给你写这封邮件的原因。我想如曦一定没有跟你说过,最近因为她妈妈的一些原因,如曦好像有了特别强烈的决心,觉得赶紧结婚,是对她妈妈的一种安慰。以我对她那么多年的了解,她这个心情几乎是百分之百,不会有错的。大概有点冒犯了,但我以为她是打算又重新找回你那里,来达成她的决心。站在我的立场来看,似乎不应该在这里"通风报信",毕竟我也一直以为她需要尽早解决自己的终身大事,而你也是一位非常优秀的人。只不过,看到她那么迫切的进程,我还是非常地担心。

她是个从小就不太把自己的欲求摆在第一位的人,不喜欢追逐什么,只要周围的人觉得好,那么对她而言,就是最安心的好。所以,几十年下来,我看过她吃很多亏,摔很多跤。只要能解决眼前的问题,她是能做出损人利己,偶尔甚至是有些损人也不利己的傻事来的,尽管她没有恶意,像这次,她不过一门心思想着先哄着她妈妈开心了,至于她自己如何,还有你如何,她考虑不过来。而这个习惯,她一直改不掉,我也没有办法帮她改正掉。能做的只有在这种时候,先对你坦言,我想你是一个非常有头脑的人,能有自己的判断,你也能够有最不伤害她的方法,如果可以让她稍微替自己想想,不要做那么鲁莽的事。

以父亲的立场,我可能不应当将这些对你和盘托出,但她是我的女儿,哪怕一直以来,我和她妈妈都挺担心,有时候,连我们也会走偏,觉得不管怎样,她成家了就行了。但到头来,也不过是随便说说的。我希望她幸福,真真正正地幸福。她能结一场不会有任何遗憾的婚。我想把她无怨无悔地送到另一个男人的手里,不会在将来懊悔我当初怎么就把她送出去了呢。

说了这么些,希望你不要嫌我唠叨。而如果等我们家结束这一阵的"风波",你还愿意等待如曦放弃那些急躁的想法,和她从头开始的话,我会非常感激的,也会尽力促成。只是这一次,作为她的父亲,我还是希望你能够暂时地打消她的希望。

她不应该为了这些而想着结婚的。她应该是想着和自己喜欢的人白头偕老而结婚的。那也是我作为父亲的心愿。

我的要求或许有点过分,但还是先谢谢了。

落款上写着"如曦爸爸"。

其实我在看到第三行的时候,就被胸口的抽噎堵塞了,一下子关了网页。这封很长的信,是在接着的一个星期里,被我以每次两行,每次两行的速度,极为艰难地读完的。最后我如愿地把自己埋在双手里。眼泪和鼻涕把这封信糊得很咸。

我的伤悲根本没有压制的可能,提供它们的来源太多了。甚至不过是假想一下,老爸坐在电脑前--老妈还很早就学会了输入指法,老爸则从来都是用两根手指左右开弓地对着键盘按,按几个就要对着屏幕检查一下。所以这封信到底花了他多少时间,我想象不出来。而他最后还是写完了。他的每一句话都把我写得很透明很透明,聚少离多的生活其实从来没有让他失去半点对我的观察力。他只是不爱说罢了,尤其过去有老妈当发声器,老爸安心做他缄默的调解员。可一旦他察觉到必须出的颓势,他也有着那么深厚的台词。

他觉得我应该是要幸福的。除此以外的所有理由都站不住脚,都是得由他来出面打扫掉的糟粕。哪怕他仍旧要爬上爬下给我修电灯,换水管,补瓷砖,他从来没有动摇过的心愿是,自己再这样操劳几年也行吧,只要女儿最后找到的是一场以幸福为前提的婚姻。

我哭得特别凶,哭得一点底气也没了。

晚上我捧着手机,给辛德勒发去长长一条微信,我不打算揭露自己知晓了他和老爸的邮件往来,一笔带过地说能够重新遇见觉得挺开心的,但最近家里和公司都很忙碌,等自己把这些收拾完,希望还有机会和他做朋友,也祝他在日后的工作中顺利,多保重身体。

我稍显额外地在信息最后打了个回车,留下自己的署名"如曦"。

如此以来,就好像是,隔了很远的距离,和一定的时间,但我和老爸在空中击了一个无声的掌。

当然不是那么欢乐的,激动的。

而是,我们中的一个把手举在空中,然后另一个上来,从掌根开始接触,最后是半空地扣了下手指。老爸的手掌很干燥,有发硬的老茧。

"女儿,要幸福啊。"

"好啊,听你的。"

这样的一次击掌。

最终章

--我想说的是,我挺不错的。

--我挺值得被爱的。

--嗯,我真这样想。

--你觉得呢?

--我不禁会觉得,自己是个挺好的人。我的意思是,各方面,从内到外,大概有些自恋?但适度的自恋在我看来并不是一件坏事,可以喜爱自己,觉得自己挺好的,明明是一件好事。

--我挺有趣,不会让人觉得枯燥,头脑不坏也不会好得让人有距离,是容易讨到大部分人喜爱的那种中不溜丢的水准。可以聊很俗气的事,也可以谈起人生时却不显得自己像个白痴。

--有礼貌(得加个定语),外人面前一直很有礼貌,大概源于家教?

--绕远了?

--朋友还行,泛泛之交的很多,知己三两个,我的缺点在她们眼里都不是缺点,我们可以互相理解彼此的一切,所以在她们眼里,我也是个不错的人,是个挺好的,在整个社会里,如果大多是我这样的人,社会虽然不会迅猛发展成乌托邦国,但整体看来会是个和气而欢乐,没有那么多戾气的,平凡温和,小日子过成好日子的地方。

--所以我也是其中一小块的,和气,欢乐,没那么多戾气,平凡温和的人。此外我还自认为自己挺善良的。

--我想说的是,我挺不错的。

--我挺值得被爱的。

--嗯,我真这样想。

--你觉得呢?

"对你说啊,我昨天做了个吓得我半死的梦!""怎么了?什么梦啊?不会是我让你出庭做证,结果反而被你害得输了官司吧?""干吗要诅咒自己呢。"我在电话这头朝章聿甩个白眼,"不是,我是梦见自己结婚了。""……这也能吓个半死,新郎是谁啊?一串香蕉吗?""不是,新郎一直没有出现。"

"那你吓个什么?哦!我知道了,是鬼新娘吧?""不是啦!"我做了梦,真实得让我至今还能嗅到淡淡的化妆师扫来的粉底香味的梦。什么都很逼真,礼服,首饰,门口的鞭炮声响,马路上喧哗的孩子们。于是连同我梦里的百般不情愿,和它逐步升级成的恐惧,都真实得让我难以忘怀:"我就记得自己在梦里特别清楚的一点,我是跟我不喜欢的人结婚了,就要跟他结婚了--不知道是谁,但绝对不是我喜欢的人,只是我能结婚的人。"章聿好像在那边打着哈欠:"好啦,反正是梦不对吗?醒了以后就屁都不是,哦对啦,梦里的你的结婚戒指是几克拉来着?要是小于2克拉,那倒真的是个噩梦。""具体多少忘了诶,但是戴上以后我右手就一直重得举不起来。"我被她拖下水,开始对金钱卖身。

"那你也太不知足啦!"

"懒得理你--我挂了啊,我还得去机场接老妈呢。""哦,阿姨理疗回来了?"不久前章聿得知了老妈的状况,使出了连我这个亲生女儿也快被气死的力度,她联系了一家在北京的权威机构的负责人,将老妈安排了进去--对方院长貌似是章聿第×任前男友,分手理由是她觉得对方过于开朗,(居然对一个治疗抑郁症的专家下这种评论,我真觉得搞不好在她的案件开庭那天,会有许多前男友站出来主动为嫌疑人帮腔……)但好歹是,老妈的症状得到了非常良好的控制,昨天出的院,今天就可以由老爸领着回家了。

"对,下午四点的飞机。"

"我也要去我也要去。"

"去你个大头鬼啊!给我在家待着,好好把律师给你的小抄都背下来!""律师不够帅。没劲,提不起兴趣。""我倒认识几个特别帅的,有个刚从英国回来的,叫STEAVE,还有一个很年轻,姓班,也特别帅,但人家对你八成没兴趣。""都是GAY,对吧,我知道。"

"你知道个屁!好啦……我真得走了。""嗯,那我到时候给你打电话,顺便问候一下阿姨。"

我仓促地抓了东西换了衣服出门,难得路上没有堵车,到机场时离老爸老妈的抵达还有一个小时。我先是在各家商店里转了几圈,等回来一看信息牌,居然飞机变成了延误至两个小时后的晚上十点才能降落。我满肚子的宿便就快化成航空公司的LOGO,在身体里臭气熏天地咆哮。等从厕所出来,百无聊赖的我找了一旁的咖啡馆坐了进去。

除了柜台的位置做了调整,基本上装修没有大的变换,走去看了看目录,新品是薄荷口味的冰饮,以及新出了两款朗姆酒以及菠萝口味的蛋糕。

要了那杯薄荷味饮料之后,我坐到角落的沙发里。

刷手机,翻报纸,看时间刚刚过去了30分钟。

翻报纸,刷手机,时间刚刚过去了35分钟。

我不满地两腿蹬直,在沙发的靠背上倒下去,脖子由支柱上的木刻花纹做着按摩,可惜脑袋一滑就磕得我眼冒金星。让我捂着脑门从凳子上半蹲了下来。

无意的空当里--那是个有着很隐蔽破口的沙发,在坐垫和靠背的接缝中间,藏着一个眼睛似的小口。它就这样静默地看了我一眼,没有丝毫打算隐藏自己的窘迫。我的无言突然被整个机场中的喧哗放大得变了形。脚步里的,推车里的,安检扫描时的"嘀嘀嘀"里的,手机里的,手提电脑里的,小孩鼾声里的,大人闲聊里的。灯光电流里的,电梯运行里的,咖啡被煮开里的,蛋糕从纸托上剥落里的。笑里的,哭里的,翻书里的。"拜拜"里的,"走了啊"里的,"给我电话"里的,"一路顺风"里的。"我爱你"里的。他们都在向我蜂拥却在靠近的一刻,又被什么忽然吹散似的只远远地围绕着我。

我的身体很静,心很静,眼睛和手指都很静。

我一点不作声地,先从外头感觉了一下,包裹在坐垫底部的布料下,有一个长而直的形状,触感很硬。

我坐回了沙发上,然后将手反背在身后。

和当初塞进去时不同,没有了万有引力,我这一次的动作吃力了许多。柜员如果此时将目光转过来,就能看见一个穿着米色单裙的女客人,正在莫名地扭动,她的双手交叉在身后,嘴唇咬在牙齿下,如果不仔细确认,还以为她被无形的绳索捆绑着,正打算从拷问中挣脱。

直到我的指尖以很单薄的接触面积,遇到了那枚指甲刀缀在顶端的水钻。它的多边形棱周也没有遭遇磨损,被我一个"好不容易"地回收在了食指和中指间。

这把很早很早以前,由我暗中设计的游戏里,被安排在这里的道具,重新回来了。我应该怎么形容呢,勇者在外打遍了全世界的怪物,回到出发时的小村庄,看见最早被自己翻开的宝箱吗。还是更通俗点的时间机器,如果很用力很用力地凝视它,可以得到几秒回到过去的时间。

我将这把稍微泛黄的银白色指甲刀放在膝盖上,今天穿的都已经是属于5月的衣裙了,薄得可以看见一些大致的自己。

我终于能想起来了。它就是我刻在木舟上的记号,无惧时间湍急的流速,"没有关系的""不用担心""我做好记号了""就是它""它就是路标""一定能靠它找回我遗失的宝剑"。

就能找回,遗失的宝剑--

等我一点点将自己的膝盖慢慢由降为升,最后完成我的站立,我站在咖啡厅的角落里,背后是宏大的落地玻璃窗,飞机起降成银白的雀鸟,室内的一侧是两组上下电梯,往前是刚刚通过了安检口的人们,还在一边系着皮带,或者踩着鞋跟,同时忙着整理背包拉链,手忙脚乱地往外走。从特产店里出来的人们提着不甚满足的包装袋。十几米外是一排座椅,坐的,侧卧的姿势们奏着荒诞的乐谱。

我居然觉得自己看见了他。

还是他率先看见了我?他是从哪里过来的?电梯上?安检口?商店?还是其实,从之前就在咖啡店的另一头,坐得失去了一些放任。他是什么时候站起来的?居然在我的盲区里站了几分钟。然后呢?他是怎么过来的?将桌面上的手机收到一边,低头的时候也没有完全地低头,大概他也不敢有半分的目光失散吧?他的手在地上找到提包,然后用小腿将座椅朝后顶开一些。

他是在我看向另一边的时候走过来的吗?

"如曦,如曦?"

终于,他喊了我的名字。

终于,听见我的名字了。

全书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