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六章 疼

甜味如果盖过酒味了,那么酒喝起来和果汁也差不多。陶西萌想。不过她还是没敢多喝,三杯下肚就停了,专心吃菠萝派。因为每喝一口,眼前就晃着沈翼成的样子,凶巴巴的:又喝酒!不许喝!

其实他还真没怎么对她凶过呢。他总是很温柔地笑着的,但是她怎么会以为,他只会对她一个人这么笑呢……

陶西萌拼命甩头。

为什么总是会想起来呢。为什么就不能忘掉呢。

音乐有点吵。可是比不过她乱哄哄的脑子。马可还在兴奋地说话,要去中国了,课题项目在青海,他看过地图了,离四川很近……

舒茄的老家在四川。陶西萌看见马可蓝宝石一样的眼睛,想起舒茄给他画的肖像来。

那真是一幅漂亮的人像,画上的马可好像多棱面的水晶人,反射着五彩的光芒。这么炫技的画法,却多少有些冷漠呢,少了马可本人那种热情阳光的味道……

和舒茄画给谢天桦的肖像相比,差别太大了。

那是陶西萌前几天无意中看见的,尚未完成的油画,却已经不在画架上,倚在墙角里落了灰。近乎写实的画风,坐在淡淡光线里打瞌睡的男生,眉峰轻蹙着,似乎有解不开的愁绪。而舒茄的笔触,竟是细腻又温柔的,和她其他的画作迥然不同。

总有些心情,是藏不住的吧。

想起马可吃力地学说中文,一笔一划写那些方块字,陶西萌竟有一瞬想哭。感情这种事,是不是世界上最不能勉强的呢?无论怎样努力,喜欢的那个人也不会喜欢自己……

头疼。肚子也开始隐隐作疼。杨沁他们去跳舞了吧。空气里有种奇怪的味道,陶西萌想她还是回家的好,站起来的时候,却被闪烁的灯光刺得发晕,重重的鼓点,只敲得她的心狂乱地跳,小腹里却突然像有什么锐利的东西划过,疼得几乎要喘不上气。

怎么回事?冷汗已经冒出来,她脚步不稳,跌进一个沙发里。

有人凑上来跟她说话。是德语,陶西萌听不清,只看见他手里白白的一个东西。然后又有人冲上来了,那白色的东西一下消失不见,她被人轻轻抱住了,轰响的音乐中,她居然听见他热热的呼吸:“……萌……西萌……没事吧?”

那种温暖的感觉,一刹那间几乎让她错以为——是沈翼成在抱着她。可是小腹的疼痛那么鲜明,陶西萌立刻就清醒过来。是谢天桦。已经从荷兰回来了吗?

一会儿工夫,他已经护着她挤出酒吧。“你没事吧?”他又问了一遍。

呼吸到新鲜空气,感觉似乎好一点了,陶西萌摇摇头。

“这种酒吧,最好别一个人待着。”夜色里,谢天桦的神情像是在忍耐,“德国有不少年轻人抽□□的。”

陶西萌一呆。“□□”两个字,一下子让她想起刚才闻到的奇怪的味道。突然就想吐。只呕了一下,左腹的剧痛又卷土重来。

谢天桦一步跨上前扶住她:“怎么了?”

“刚才喝了什么?吃的呢?除了马可还有谁坐过你旁边?”

别看谢天桦一边开车一边问,声音稳稳当当,其实握着方向盘的手都有些发抖。

“嗯……鸡尾酒和菠萝派……还有两根肉肠……”陶西萌居然还笑了一声,“没事啦,大概吃坏了,你送我回家好了……”

他瞥她一眼。脸色那么差,一手紧紧按着肚子,说话声音也有气无力,谢天桦的心都揪紧了:“不行,你得去看医生。”

正是周末,诊所全部休息,好容易打通急诊中心电话,问到值班诊所地址开过去,那家诊所居然在一幢老建筑的四楼,楼梯窄小陡峭,电梯还是坏的。谢天桦简直想骂人。陶西萌已经疼得站不直了,一头冷汗靠在墙上,他当即走过去说:“我背你吧。”

她很轻,可是似乎不习惯被人背,两手撑住他肩膀,身体绷得直直的。谢天桦只好说:“这样你会摔下来的。”她这才慢慢伏在了他背上,手臂伸下来搂住了他的脖子。

若在平时,他的心一定旖旎一片,此刻却全被她痛苦的模样占领了。立刻大步走上楼去。安静的楼梯间,开始还只是他的脚步和呼吸声,爬上三楼时,谢天桦却听见背后的一声抽泣。一怔之下,脚步稍稍迟缓,他只觉颈间微微一热,有水样的什么,滑进了他的衣领里。

“西萌?”

看见他背对着她蹲下来时,陶西萌有一刹那恍惚。

只有沈翼成背过她。那还是五年前,他二十岁生日那天,一反常态地闷闷不乐无精打彩——现在陶西萌知道了,是因为方蓝拒绝了他吧——当时她却不知情,只想方设法要他开心,陪他去玩,看通宵电影……结果自己看睡着了,被沈翼成背回家。半路她醒过来,沈翼成要她下来自己走,她前所未有地大大撒了一回娇,睡眼朦胧地赖在他背上,两手抱紧他脖子。记得沈翼成好脾气地笑,说小萌你像只懒娃娃。

不懒,就是困了嘛。

那么是胖娃娃,好重。

才不胖呢。

那就是大头娃娃……他应该是笑了,因为陶西萌感觉到他胸腔的震动,不知怎么让她想起夜风里,微微摇摆的秋千。她偏着头,模糊看见路灯下两个人的影子,好像要融化在一起。

为什么疼痛越清晰,记忆也越清晰呢?还是因为记忆那么鲜活,疼痛才越发鲜明了呢?

如今,他是背着别的女生了。别的,他真正爱着的女生。所有的记忆,所有她宝贝似的珍藏着的一切,都被打回原形,变成一堆堆被她幻想得太美的石头。陶西萌从来不爱哭,这会儿却忍不住,下意识地搂紧了身前这似曾相识的温暖。他叫了她一声,她知道他是别人,泪却莫名落得更厉害。

“对不起……”陶西萌抽抽噎噎地说,“一会儿……一会儿就好了……”

也许痛苦就是这样一种存在——它从来不肯被忽视,也不肯在伪装下安安静静地消失掉。或许它根本就是花苞里藏身的一只虫,无时无刻不在慢慢地噬咬,摧毁掉哪怕是一点点的盛开的希望?

“……很疼吗?”诊所已经到了,谢天桦放她下来。其实陶西萌很感激他只是这么问,低了头抹脸:“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