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九十六章

“既然明知你我之间是因为祭种决裂,为何时至今日,还在做与百绫同样的事?”苏慕折一针见血地问道,烛光映着唐刃的脸,他的双眸像是盛满了悲伤,无从说起。

一旁的红姑娘像是受不了二人这种弥漫着火气的争吵,她上前握住苏慕折的手臂,“他只是想,也许练就一个祭种能找到帮你脱离这层身份的方法。”

此话一出,苏慕折表情显然一僵。

沈天均也晃了晃神,他有些担忧看向苏慕折的背影。

彼时四周安静极了,苏慕折想到那个变异的孩子,想到此前跟在唐刃身边死去的两个女孩子。他深深吸一口气,仰头看着上面分不清虚实的黑暗的壁岩。

“你为此练了多少祭种?”

唐刃伸着一只手,在眼前微微颤抖,他的眼睛有些湿润,八年了,他早就忘记多少数字了。

他从长越山出来,怀着愧疚和几近疯魔的执着,八年的脑海里只有一个想法,那就是在苏慕折到来之前找到一个办法,让他变回正常人。

显然,他还没找到。

看见唐刃数也数不清的样子,苏慕折再也提不起所谓的理智,他箭步上前,揪紧其胸前的衣服,哑着嗓子喊道:“你知道我身上背负了多少条人命吗!你知道我这一路走来杀了多少人吗!我早就回不去了,我早就是怪物了!……”

“慕折!慕折你别这样,我们都是心甘情愿,我们都是……”红姑娘手里的灯掉在水里,灯燃了纸,可还没燃起一片,便悄悄沉浸在水里。

她带着哭腔去拉苏慕折,然而苏慕折立刻回头喊道:“心甘情愿!我不需要你们心甘情愿!你们造出一个怪物不够,还要造更多的怪物,连你们自己也要变成怪物了!”

红姑娘眼眶发红,她的泪水滚滚落下,她揪着苏慕折的衣服,“我们……我们只想要你变回以前,我们确实走歪了路,八年前八年后,我们都错了。”

“你把自己当成怪物,就许你是,我们不能是吗?凭什么都得你自己忍着受着?你说你背负人命,杀了许多人,我也是,我们都是一样的,我们只想当你的同路人,不至于你这一路上太过孤单。”唐刃低沉说道。

“你凭什么为了别人变成怪物,又凭什么拉着一个镇的人陪你成为怪物?”苏慕折松开手,重重地推开他。

“我不需要任何一个人陪,这个世界上成功的祭种不过是偶然,复制的路上一定会死很多人,这些死去的人无辜,我也无辜,他们的死多半沾了我的光。你还要继续这么做吗?”苏慕折侧头反问唐刃。

这一刻,沈天均才真正明白压在苏慕折身上的是什么。

苏慕折不是一个完善良俗之人,可以看到他方才与那二人争执也非怪罪,而是一种不值当。

哪怕这两个人的的确确曾做过对不起苏慕折的事,可到头来,苏慕折一面为小镇那些人平不值,一面又气愤于他们为了自己成了百绫那样的人。

源于苏慕折的事情太多,其中沾满了许多人的血,苏慕折在这条看不到尽头的血路上走了太久,他总是一个人,而眼前的这两个也不过是想要陪一陪他。

只是他们也错手成了这条血路铸造者的一员这才是苏慕折最不想看到的。

唐刃抬眸,双眼红得几乎要滴出血,“那你告诉我,这局如何破?”

“不必破,我的目光从不在此。”

唐刃定定地看着他。

“百绫告诉我,红提村还有属于我的一把钥匙。”

“你不能去,你这是按着她的计划走。”唐刃的眼角落下一滴泪,他按在桌面上的指尖微微颤抖着。

“计划没到最后一步,总是未成功的。我就是沿着走,越走,我越是知道她要干什么。况且,这些钥匙本属于我,我该是把它们寻回。”苏慕折说这话时,一旁的二人仿佛又看到了曾经的苏慕折。

撇去成为祭种前的阴郁与冷漠,他是曾温暖他们二人的少年。

唐刃明白自己阻止不了他了,从自己来到这儿,想要杀了沈天均却被苏慕折睁眼握住手腕开始,他就明白自己并不是苏慕折想要的同路人。

红姑娘抹了抹眼角,“无论你做什么,我和唐刃都会帮着你的,对不对?”她暗自踢了踢旁边不说话的唐刃。

苏慕折看着眼前几乎容颜不变的红姑娘,她仿佛还是当年那个姐姐,只是褪去从前长越山的苦闷后,在这儿显然得到唐刃很好的照顾,她的精气神比印象里好太多。

“你就日日住在这儿?”苏慕折不太满意这个地方,这儿就像闭塞的水槽,人住久了都要发霉了。

红姑娘摇摇头,“你来的时候,唐刃……”

她刚解释,唐刃便在一旁不自然地咳嗽,似乎有意阻止她说话。

苏慕折看了他一眼,红姑娘不理会继续说道:“唐刃通过束缚第一时间告诉了我,让我整理好有关你的记忆,我能复原的只有这些。说实话虽然我创造了锁和钥匙,可如今钥匙都被百绫拿走,剩下的这些也都是我藏着掖着的。”

听此,苏慕折撇了一眼唐刃,唐刃则转过脸避开他的视线。

“放小镇的人走。”苏慕折道。

“不可能。”唐刃仍旧死赖着。

片刻,苏慕折忽然拿起桌子上的油饼重重地丢到他头上,油饼一大张直接盖在了唐刃头上,场面有些滑稽。

“哎,慕折……”红姑娘拢了拢苏慕折扬起的拳头,把他拽着拉到一旁,转而看向床上,“沈将军,你倒是别看好戏了,快出来吧。”

听此,头顶油饼的唐刃和扬着拳头的苏慕折同时望向床。

沈天均敛了敛脸上的其他表情,从红床里出来。

“你什么时候醒来的?”苏慕折看起来气焰未消。

沈天均温顺地走到他身边,侧身轻声道:“从你冥顽不灵开始。”

“……”

一直没怎么动气的唐刃摔下头上的油饼,黑着脸朝沈天均走来,“是你拾掇着去红提村的?”

沈天均抬起脸,朝他点点头,一脸无惧。

想起自己被摁在地上打的唐刃本想扬棍子警告回去,想了想,还是不要在苏慕折面前出丑,便罢了。

“你不是也挺在乎他?去了红提村可就凶多吉少了,你甘愿看着他去送死?”唐刃的话语像是从牙缝里挤出来,字字狠厉。

沈天均双手交叠环在胸前,他看了一眼苏慕折,又看了一眼脸上写满担忧的红姑娘,“那按照你的意思,苏慕折该如何做?”

“他得待在这儿。”唐刃终是道出自己真正的想法。

“倘若百绫来了,还是同以前一样,把他交出去?”沈天均回道。

霎时,这句话就像是点燃了什么,唐刃肉眼可见的脸色难看。这是他一辈子的痛,当年在寒洞他就是这样看着苏慕折走到百绫身边,然后一步步成为现在这样的。

“你不交,你以为对上百绫的胜算有多少?”瞧唐刃要说话反驳,沈天均又加了一句。

两句话告诉唐刃,你从前保护不了的,现在亦是如此。

这里可不是什么安全的地方,百绫有一百种无惧无损的方式把苏慕折带走,而彼时唐刃和红姑娘恐怕是付出生命也未必能护得了苏慕折周全。

“那就应该去红提村了么?”唐刃问,他眼里有些认命又有些不甘,沈天均的话是对的,自己的确没有办法在这些人面前再说出护苏慕折周全的话。

更何况,原在寒洞里,百绫身边的人可一个比一个可怖。

“错。”沈天均向前走了两步,“留在这儿与去红提村并不都是唯二的选择,苏慕折有他去的理由,比起你说的凶多吉少,恐怕你疑虑过多了,你也说了他在按着百绫的计划走,计划未完成,怎会让棋子先毁。”

一番话驳得唐刃哑口无言。

难得看唐刃与人争辩,还争辩输了的苏慕折与红姑娘对视一眼。

红姑娘噗嗤笑了一声,“是啊,沈将军说的对,唐刃你便放下这些疑虑,要知道慕折已经不是几年前的孩子了,你这个老父亲的角色是不是也该放孩子自己走?”

“什么老父亲!我年轻着呢!”唐刃被转移了注意力,一下子气得脸红。

唐刃也才三十,但从外貌看,仍是丰神俊朗的模样。

苏慕折可没嘻嘻哈哈的心思,他站前一步,与沈天均并肩,“放了小镇的人,废了这个地下。”

“如果我不呢?”唐刃怒道。

“我就一把火烧了这里。”苏慕折也丝毫不退让。

唐刃又一次哑口无言,但他只能干瞪着眼盯着苏慕折。

“好了唐刃,八年了,咱们真的错了。这么久了,你还不明白么,路走错了,残害的人只会更多,我们现在要做的是赎罪,冥顽不灵的是我们啊。”红姑娘拍拍他的的手,沉重道。

唐刃沉默许久,最后还是缓慢点头。他始终是对苏慕折狠不下心,虽此前有囚禁他的意思,却也是全然为了真的留住他。

但这一刻,他彻底明白了,苏慕折此时站在沈天均身边,脚边是褪下的镣铐。随着记忆的一点点恢复,他只会变成一个越来越自由的人,到那一天,再无人能束缚他。

走出唐刃府,苏慕折与沈天均走在前头,红姑娘挽着唐刃的手跟在他们身后。

“唐刃,我好像能睡个好觉了。”红姑娘说。

唐刃看了看她,又看向一下子窜高的苏慕折,他记忆里那个胖嘟嘟的小身影也像是出现在苏慕折身边,时光流逝,那个爱吃油饼的孩子,如今也会将油饼摔在自己头上。

他淡淡笑了一声,像是无可奈何地摇头。

红姑娘看向他,看见他好久好久没有像今天这样笑得坦然轻松,笑着笑着,她便看见一道清泪从他脸颊上落下。

一行人快走出这条街道了。

“到路的尽头了。”红姑娘怅然道,伸手在他脸上拭去泪水。

“真是想不到你这样的大小姐也要去红提村。”林越之跳上一颗半米高的石头,二郎腿一翘,撑着下巴说道。

听到这样的话,旁边正跟沈立撒娇的沈丹立刻不高兴了,回头瞪道:“你说谁大小姐?”

“谁应谁就是!”林越之拍拍身上的土,无赖似地和沈丹斗嘴。

二人争辩着,坐在树下被捆着动弹不得的郑利盯着苏慕折离去的方向,他一语不发,直到一个水袋出现在自己面前。

郑利顺着水袋看去,是常校尉。

他冷冷地翻了个不大的白眼,继续眺望远方。郑利不仅对沈家人看不顺眼,连同跟沈家有关系的常校尉林越之,他也是看不上眼的。

“喝点水吧,看你嘴唇干的。”常校尉好心说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