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第1章

正德二十三年六月,乌云翻滚一片阑风伏雨之状。

江南水患成灾,堤坝溃决,良田千倾尽成泽国。洪水横溢,庐舍为墟,人畜漂流。灾民饥不得食,寒不得衣,无安身之处流离失所。幸存苟且者皆露宿荒郊,彼时哀鸿遍野。

禹朝今在位者景帝正值壮年,大兴改革励精图治十载有余。对外抵御蛮夷之邦,对内轻徭薄赋。百姓得以丰衣足食,四海升平万邦来朝,好一幅太平盛世之景。

听闻江南水患肆虐后,景帝在朝堂之上即令户部尚书于舟之立刻开国库粮草赈灾民另特拨银钱二十万两用于灾民安置,工部尚书顾慎即可召集善水利御洪之人南下江南负责灾后河堤修缮清理,命尚书令张衍为钦差大臣速下江南巡视督办此事。担心灾后有瘟疫肆虐的可能,景帝又命太医局出几名太医官速去江南,救助灾民防范瘟疫扩散。领命后,诸位各司其职不日便启程奔赴江南水患之地。

间月某日,黑云翻墨滂泼大雨狠狠地砸落在官道整齐的青石板上。雷鸣大作,官道上鲜有行人。偶然迎面能碰到三三两两蓬头垢面衣不蔽体的灾民,更多的是躺在路边繁茂树下狼狈避雨的流民。不时有孩童忍耐不住饥寒发出的一阵阵恼人的啼哭声,妇人们安抚孩童后抬眼用空洞无光彩的眼神一脸哀怨地看了眼天空,后忍不住低头小声抽泣。汉子们因这天气恶劣耽误行程找不到果腹之物,忍不住低声咒骂起来。

空无一人的官道上出现一辆马车及随从数人,密不透风的大雨中匆忙赶路,引得路边流民不住打量小声嘀咕。流民中有一汉子只因曾在大户人家当过看门客,雨势虽大隔着尚远让人瞧不真切,确也比普通流民多生出几分心思来。褐色的马车通身做工考究,随着马车行走颠簸而晃动的装饰流苏,让人对车内人的身份更多了几分好奇探究之色。低头看了眼怀中尚年幼的稚子,衣衫褴褛的汉子此刻犹豫不决。

雨声愈来愈大,一声惊雷凭空炸起令人震耳欲聋。惊得马儿死命往后仰,前蹄高高地举起,惊恐地嘶鸣不停。好在驾车之人手段了得,身着蓑衣的车夫身手矫健得用力拉住缰绳,稳住了马匹。

马车的车窗偷偷趁机被打开一条缝隙,晶莹洁白的面容上一双乌溜溜的眼珠,趁机窥视着外面的景色。正惊诧于这雨势罕见,还欲再伸出脑袋细细打量的髫年被一只凝脂玉手冷不丁轻轻弹了一下脑门,吃痛之下髫年这才缩回头来。恰巧一阵狂风袭来,车内妇人凑近身子伸出纤细皓腕欲关上车窗。

只这一瞬间的功夫,路边怀抱稚子之人,惊鸿一瞥得以窥见车内之人真容。车中女子眉如翠羽,肌如白雪顿时心中好生惊叹一番。细想刚刚窥见之人衣着百褶如意月裙,妇人发髻高耸配以一只素净玉簪加以点缀。这身打扮气度,想来定是哪户人家的家眷娘子。

捋了把脸上被雨水浸湿的发丝,银牙狠狠一咬跺脚之后转身将怀中哭闹不停的稚子,递给身旁默默用手背抹泪抽泣的自家娘子。男子头也不回的,冲进了漫天大雨之中。不明所以接过稚子的妇人,直到发现自家官人迎着倾盆大雨头也不回的冲到马车前,顿时惊恐不已欲起身追出劝阻,可雨势愈发变大,怀中稚儿的哭闹不停让妇人停下了脚步。

男子冲到马车前,张开双臂拦住了马车的去向。驾车之人早早观察到路边的情况,可还是没想到会有流民胆大至此,正欲开口呵斥道之时。拦车之人,突然原地下跪扣头不停。见来者这般架势之后,驾车车夫将悄然摸到随身佩剑把手之上的右手慢慢松开,只是眼中戒备之色更显的凛冽上几分。

身形未动,只是立刻拉紧缰绳将马车停了下来。似是感觉到车外有情况发生,低声悦耳沉稳的声音从马车内传出。

“叶尘,外间突发何事,怎的马车突然停下?如无要事,抓紧时间赶路要紧,不可耽误了要事。近来这天气变幻无常,已是耽误不少时日了。”

驾车之人闻声扭头正欲回话,怎料前方跪地之人听闻妇人发话之后,直接冲到马车身前跪着大声跟车内之人喊道:“夫人,我是原江南淮县人士,因此次江南突发水患,家中房屋倾倒几亩薄田尽被淹没。为了讨口饭吃活下去,只好背井离乡携带着娘子和稚儿沿途乞讨,只盼着能早点找到一个容身之所安顿下来找份生计养家糊口。我并非歹人,只是偶然瞥见夫人您气度不凡,便斗胆前来搏个运气。若是有些果脯干粮,可否施舍赠与一些于我。就算我们夫妇二人尚且可以忍着饥寒,可稚儿尚且年幼,他再不吃点东西只怕是撑不到我们安顿下来的那一日了。”

说罢堂堂七尺男儿,在大雨之中跪地捂脸放声哭泣不止,稠密的雨滴顺着淋湿了的头顶沿着破烂的衣服蜿蜒而下。因长期风餐露宿,整个人显得槁项黄馘,哭泣的动作引得身体一阵阵颤栗。在这遮天蔽日的大雨中,愈发显得悲怆让人动容。

车夫叶尘身着蓑衣闻言后,心中渐渐放下戒备之心,却不敢擅做行动只能心怀不忍之心耐心等待车厢之人的吩咐命令。

只见一双皓腕卷起靛青色的车帘悄然伸出,随后一张皓齿星眸的面孔就映入眼帘。妇人蹙眉看到暴雨中跪着的汉子,二话不说便欲拉开车帘下车。车夫叶尘急忙回身拦住了妇人的动作谦卑的说道:“夫人,此时外面风雨正大,且我最近听闻流窜到江都的流民聚集闹事。天色渐晚,小姐尚且年幼您一介妇人也不便露面,这种事情交由我代劳即可。”

妇人环顾四周后沉吟不语,放下了车帘退回到马车内,隔着帘子轻柔的嗓音不徐不缓地丢出一句话道:“我一妇道人家不宜出面,就有劳叶尘费心下去查探一番。我就在马车内陪着杭儿,这丫头性子一贯胆大顽劣惯了,也省的你还要挂心我们母女二人。这番出行随身携带的家丁侍从,也随时待命候着任凭我调遣,你且安心速去速回。”

“夫人大可放心,待我盘问清楚缘由,速来回禀夫人。”叶尘侧身回复过之后,用手抹了把沿着斗笠帽檐蔓延而下遮挡视线的雨水。左手握住备用的油纸伞,右手在脚踏上发力一撑,身子便飘然而去稳当地落在了那汉子身旁不远处。

丝毫不见停歇的狂风骤雨,瞬间就将二人对话吹散在风雨中,汉子目不转睛的盯着眼前二人的一举一动,奈何雨声太大掩盖住了对话内容。只能远远瞧出这车夫似是在跟妇人低声说着什么,做好了准备对方唤来随从将自己拉到路边阻拦便驱车离去。

猛地瞧到刚刚还在车上的车夫,只是一瞬息眨眼的功夫,便见身穿蓑衣之人身轻如燕距自己只一丈有余。汉子双眼瞪大似铜铃,嘴巴因惊诧张得极大,一时忘记了自己还跪在大雨之中。只见车夫身着蓑衣斗笠踏着步子朝自己而来之时,汉子这才回过神惊觉这不起眼的车夫竟是一个武艺超群之人,原本期盼的热切之心也不禁打起了退堂鼓。也不知是大雨之中跪立太久,一阵大风袭穿过湿透衣服让汉子心里后怕的紧,牙关止不住的打颤颤栗。

不知怎的汉子突觉头上的雨停了,抬眼一看只见头顶上方撑着一把油纸伞,似是不敢相信一般用力抹掉了脸上的雨水死命盯着撑伞之人。斗笠遮掩下的剑眉星目,只是略微低头注视着自己,便觉得好似一股无形的震慑的力量自上而下的袭来。

“我们随身携带干粮也不是很多,暂且只能拿出些许赠与你。还有些米面之物也能匀出一些,等会你拿去分于众人。既你从淮县而来,可曾知晓江都那边情况现如何?”

“阁下问的恰是时候,我携带亲眷老小跟随众人刚经江都而来。江都城内流民对江都府尹赈灾开仓放粮举动不及时而不满,流民中有人领头煽动众人,仗着人多势众哄抢粮仓。官家们又忙着带人修筑堤坝,一边又要开仓济民,还要对江都城内的大户人家晓之以理劝说开设粥铺布施流民,不要趁机屯粮哄抬米价。”说完汉子因长久跪地膝盖酸疼,忍不住用手轻捶了下几下。

看到汉子的动作,叶尘略微弯腰伸出一只手掌递到汉子眼前,简明扼要地说道:“兄台,雨大天凉,大可起来细细讲来。”

汉子闻言伸手回握住了叶尘的手,叶尘轻轻用力一拉便将此人拽了起来。起身之后,汉子偷偷打量了眼前这年轻人,发现对方身量极高身姿挺拔,看到对方腰间所配长剑,不禁喉间滚动吞了口唾沫星子结结巴巴张口问道。

“敢问,诸位这是要前往江都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