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纪念

太阳是在清晨如鸟叫一样的音乐中升起的。

上午六点的时间,床上的杯子早被掀开、叠得整整齐齐,睡了人的地方连余热都散去了。

来自浴室的微微水流声从浴室里传来,和从喇叭中响起的音乐相互应和。

然后水声停歇,浴室的门打开。穿得整整齐齐的季迟走出来,关掉了房间里的音乐,又在一张钉在墙上、写得密密麻麻的日程表上划去开头的那一行:“在音乐中起床。”

他这时候已经坐在玄关前换鞋子。

但挂在墙上的那张日程表依旧清晰而醒目,从上午六点一直到晚上十一点,所有的时间都被排满了。

所有排满的时间里头,从白天的在音乐教室上课,到晚上的去音乐酒吧打工,都有着明确的‘音乐’二字。

他穿好了鞋子,最后看了日程表一眼,步履轻快地自房子里离开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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今天是八月十七号。

七年前的八月十七号,是方麒从家里跑出来去国外找到陈浮的时间。

此后除了第一年之外,每一年的八月十七号,陈浮和方麒总有空出来去一起度过属于他们私人的活动。

上一年方麒想尝试拍摄崇山峻岭,接着他们体验了一下蹦极的感觉。

再上一年方麒对一望无际的海洋特别有兴趣,然后他们乘游艇出海捕大鱼。

而这一年,方麒没有生出太多属于艺术家的太多灵感,所以他直接在城市里挑了一个相对安静的音乐酒吧,就和空出时间来的陈浮一起呆在酒吧里悠闲聊天。

桌子旁的光线恰到好处的明亮,酒吧驻唱团队正在舞台上演奏一支轻快地歌曲。

开了瓶的伏特加被倒出来,透明的液体将昏惑的灯光吸入体内,也显出了非凡的魅惑。

陈浮正在和方麒谈论有关对方事业的问题。

对方刚刚得到一个机会,能够加入一个顶尖的摄影团队,一起完成一次大型的摄影任务。

“如果要去的话大概要花个半年的时间吧。”矮矮胖胖的酒杯在方麒手指尖灵活转动,他说,“时间太长了,而且我也不是非常喜欢和人合作……”

“你如果想去就去。”陈浮并不特别在意这些,就他来看,这些都不是什么重要的问题。

“我如果去了至少半年走不开回不来,你就这么狠心一点都不想我?”方麒开玩笑道。

“莫非你们那里还要实行封闭式管理?”陈浮一扬眉。当然没有任何摄影团队会实行这种管理,所以他继续说,“我半个月到三个星期能过去一次,这样就和你时不时跑外地或者国外旅游拍摄的时间差不多。所谓山不来就我,我去就山——虽然过程不同,但结果一样。感谢现代社会方便的交通工具。”

方麒一下子乐了,他也说:“感谢现代社会方便的交通工具!”

两个人的杯子轻轻一碰,发出清脆的响声。

方麒喝了一口如同烈焰的伏特加,他想了想,又说:“不过这件事情我再考虑一下吧。我自己一个人满世界的拍照好像也没什么不好的……除了有时候少个伴。”他看着陈浮说。

陈浮失笑:“刚才是谁说不想和别人合作的?”他不等自己的情侣竖起攻击的羽毛,就立刻接着说,“好好好,没有问题,等你什么时候真想一起旅游了,提前一个月跟我说,我安排一下公司的事情,然后和你一起出去,你爬山我抗摄像机,你拍照我支着三脚架,可以吗?”

方麒大笑起来。

交谈之中,时间渐渐走到了晚上的八点半九点。这是酒吧中人数最多的一个的时段。但今天的音乐酒吧不知道怎么的,始终只有三三两两的客人坐在桌子旁交谈,整个看起来都安安静静优优雅雅的,导致于驻唱乐团都只挑抒情的歌来唱了。

吧台之后的酒保没什么事做,一直在默默地擦拭着手中的玻璃杯。

但他的目光并不完全留在玻璃杯上。

他的目光一路从酒吧中往回收,收到吧台之上,又一跃从吧台上落下,落到了藏在吧台底下,和他一起擦酒杯的另外一个人——他身上穿着侍应的衣服,本来应该在门口迎宾或者在酒吧里穿梭上酒。

他莫名其妙:“你蹲在这里都蹲了一个小时了,腿还不麻,还不打算起来?”

季迟:“……”

“有熟人……”季迟说。

“什么熟人?”酒保问了问后就想明白了,“是你那个唱片公司的同事?”

“不是,是老板。”季迟解释了一下。

“那你不凑上去献殷勤,躲在这里干什么?”酒保又纳闷了。

“……”季迟无言以对,他说,“老板在和他朋友在一起,不喜欢别人打扰……”

酒保顿时理解了:“那种关系的朋友?”

季迟:“……”

酒保笑道:“这不是一看就看出来了吗?”

季迟说:“既然你看出来了……那就送两杯鸡尾酒过去?我们店里有这个情侣活动。”

酒保没有所谓,当即就调了两杯非斯杜松子酒,亲自送到了陈浮和季迟所在的桌子上,并且不等客人询问,他就彬彬有礼地微笑介绍:“两位好,酒吧今日活动,每一桌双人顾客都会免费得到一份由店里送出的鸡尾酒。祝您二位晚上愉快。”

奶白色的鸡尾酒被摆上桌,杯沿插了一片薄薄的柠檬片。

方麒用吸管搅拌了一下这个以琴酒为基调的鸡尾酒,抿了一口之后突然感慨:“好久每喝这种酒了……”

陈浮点点头:“当初你最爱喝的是琴酒。”

“当初你最爱喝的是低度数的啤酒。”方麒也说。

“然后——”

既然牙齿和舌头都会打架,那么任何相处的两人也会发生矛盾。

这样的矛盾在陈浮十岁时候,刚刚来到方麒家里时出现过一阵,但那一阵他努力让自己贴合方家的生活习惯,大概两三个月的时间,之前的痕迹就被抹去,他轻松地融入了那个并不算严苛的家庭。

而再一次的矛盾是出现在陈浮二十岁的时候。

身份的骤然转变在短时间内让人几乎无法适从,而与预想并不完全相同的人似乎也让人无法忍受。

从做事的顺序,口味的咸淡,睡觉的早晚,以至于生活中的每一个点滴,之前生活中完全无所谓的事情在这个时候好像变得叫人难以容忍。

一开始两个人都在容忍,又同时想让对方变得更贴合自己的期望。

但当他们意识到自己始终在容忍的时候,而对方仿佛并不会改变的时候,矛盾就不可避免地爆发了。

那是陈浮第一次看见方麒在房间里大喊大叫,愤怒焦躁;也是方麒第一次看见陈浮从头到尾都冷静而理智的坐在原位,始终评估。

有那么一瞬间,方麒几乎以为他们结束了。

但是并没有。

就在那一次疲惫的单方面争吵之后,他把自己关在房间里关了一整天,焦虑不安又生气愤怒,等到他再打开门的时候,陈浮搬了一张椅子坐在外头的墙壁前,一边演算学校布置下来的作业上的dcf数据,一边进行模拟性的杠杆收购出价。

笔记本在陈浮的膝盖上,厚厚的大部头和草稿纸则散了一地。

当陈浮用钢笔在纸张上,随着开门的声音而划出长长的几乎溢出纸面的一笔,当他侧过脸抬起头看着方麒的时候。

那还是一张冷静,甚至因为思索功课而稍微分神了的面孔。

但方麒还是在几乎一瞬之间就原谅了昨天的争吵。

那也许并不只因为浓烈的爱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