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百八十章 蝉鸣

夜林里风骤雪密……然而那片看似轻飘飘的薄雪……却没有被呼啸的夜风吹走,也没有混入密雪里消失无踪,而是孤独冷傲地自天而降,无视周遭的恶风与同伴,缓缓地飘落下来,落在了三供奉的肩上。

清河郡三供奉被那僧人手印所缚,盘膝坐在雪中,根本动不得分毫,眼睁睁看着那片薄雪落在自己肩上,不禁有些困惑。

当薄雪飘落下来时,僧人停下了向湖畔走去的脚步,草鞋深深地陷在厚雪中,然后他转身,望着那片薄雪,沉默不语。

林子里忽然响起一阵细细索索的声音,这声音如尖锐冰片在磨擦,伴着风雪,自然显出凄切的感觉,听上去宛如蝉鸣。

蝉是属于夏天的生物,遇着秋风便沉默。

在语境中,寒蝉便是沉默。

然而今夜风寒雪骤,这片林子里却仿佛出现了无数只蝉!

那些蝉藏在树枝后,躲在翘起的树皮里,悬挂在蛛网间,坐在冰雪中,看着从天而降的风雪和风雪中那名僧人,放肆地鸣叫声。

蝉声所阵。

满林寒蝉。

林中寒蝉鸣叫的声音越来越密寒,越来越凄厉,树丫上积着的厚雪被震的簌簌落下,然而湖锋雪林上空却似乎又有两面大而透明的无形蝉翼,遮蔽了整今天空,让此间的蝉声没有一丝溢出林外。

凄厉的蝉声,比冰雪更加寒冷……比夜风更加难以捉摸,在四处鸣响,在四处归寂,又在四处复苏,最终落在那个僧人的耳中。

林中的蝉声仿佛在冷漠地说:回头是岸。

僧人听着愈来愈凄切的蝉鸣,脸上的神情越来越凝重。

他叫七念。

他来自不可之地悬空寺,是强大无比的佛宗天下行走。

因为寺中经卷上的记载,他远来长安城……要看看那名传说中的冥王之子……他甚至已经做好准备,哪怕面对书院……也要将那人杀死。

自修闭口禅以来,他禅心愈发坚定,意志愈发坚毅,便是长安城里无数强者,城南那座书院大山,都不能让他心神稍移。

按道理来说,没有任何声音能够阻止他的脚步。

但这些掸声不同。

因为他清楚,这些蝉声代表着一个人。

那是世间最神秘的一个人,甚至可以说是世间最可怕的一个人。

莫说是他,即便是悬空寺讲经首座在此,听着这些声声凄切的蝉鸣,也必须以最慎重的态度荐待。

七念的神情凝重……甚至还带着晚辈应该有的恭谨,但他的眼神依然坚毅,缓缓伸手指向身后的雁鸣湖。

他用这个动作告诉蝉声后面的那个人,他的彼岸在那边。

清河郡三供奉此时身体被佛宗手印幻化的雪绳所缚,根本动不得丝毫……但他能看,能听,听着林子里凄切的寒蝉声……看着肩头那片薄如蝉翼的雪,脸色变得越来越苍白……神情越来越惊再。

他是位知命境的大修行者,在清河郡藏里知晓了很多修行世界的秘密,他虽然不能确定,但已隐约猜到林中那人的身份。

能在如此风雪夜里引发一场华鸣,能够让悬空寺大德神情如此凝重,自然只能是世间最神秘的魔宗宗主,二十三年蝉!

当年魔宗山门覆灭后,这个曾经在世间掀起一场场腥风血雨的势力已然谓蔽,但没有谁敢无视当代魔宗的宗主。

很多年过去,没有任何人见过这位魔宗宗主,甚至没有人听说过此人的消息,于是这位宗主变成了修行界里最神秘的传说。

有传闻说这位魔宗宗主修练二十三年蝉走火入魔,早已化为一堆白骨,但也有人说这一代的魔宗宗主正隐匿在世间某处,冷漠地注视着世间的风风雨雨,随时可能出现,再次呼风唤雨。

但不管怎样想,修行界里没有人会遗忘此人,哪怕坚信他已死去的人们,其实夜深梦回时也自惊惧不安,总觉得将来某日,这位魔宗宗主,会在所有人都想像不到的时刻,重新出现在世人面前。

确实是一个所有人都想像不到的时刻。

至少是清河郡三供奉无法想像的时刻。

就在书院宁缺与夏侯大将军决战之前,道佛两宗天下行走皆至,风云际会于长安城之时,二十三年蝉竟然重现人间!

三供奉惊恐无比,然而紧接着,他想到魔宗宗主现在与悬空寺大德对峙,自己说不定能够觅到一线生机,眼珠下意识转动了一下。

他眼珠微转,余光看到了自己肩头那片薄若蝉翼的雪。

然后他想起自己忘记了传说中的一些事情。

传说中,这位魔宗宗主杀人不多,但那是因为他不屑于杀普通人,他认为只有知命境的大修行者才有资格被自己杀。

传说中,这位魔宗宗主之所以是世间最神秘的人物,是因为他会杀死所有听过蝉鸣的人。

三供奉是知命境,而且今夜他听到了蝉鸣。

三供奉想明白了这件事情,然后便死了。

那片薄如蝉翼的雪,振翅而起,轻轻拖进他苍老的脖颈。

鲜血它的颈间喷溅而出……向着风雪里狂洒,发出嘶嘶的声音。

亦如蝉鸣。

蝉鸣乃是蝉腹鼓膜振动之声,刹那能振万次,是以清亮处能裂帛,凄婉处能催泪,萧瑟处能黯神。

血水味溅发出声音,是血液与伤口的摩擦振动,与蝉鸣的原理很相似,所以声音也很相似,可以同样凄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