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百章

苏慕折顺着沈立的台阶下,他拍拍手上的糕渣子,灌了几口茶,“沈立说的真好,这风筝就该是在天上飞时才好看。合力做了这样一件好物,自然该是称赞,更何况,是做给我的。”

苏慕折说着,朝沈天均摊开手心。

众人的目光紧紧盯着二人,沈天均与他对视,眼里似有千言万语想要说。半晌,沈天均将那只风筝交到他手里。

苏慕折拿着风筝站起来,然后大大方方地展示给大家看,他从风筝侧面露出两只眼睛。风筝上没有图案,素得很。

他笑道:“若是有些好看的图在上面,怕是更喜欢。”

郑利嗤之以鼻,两手环抱在胸口。林越之朝他得意地吐舌头做鬼脸,还用嘴型说他喜欢。

“我可记得越之说的话,等出去了,大伙可要放一把风筝。”苏慕折说着,便将风筝收好,脸上的表情带着浅浅的笑。

气氛似乎缓和很多,好像吵架一事随着这个风筝真的消散了。可只有沈天均感受到了,他们之间有什么在悄悄消失和变化。

席间的苏慕折依旧笑着与林越之搭话,偶尔常校尉开口几句也能逗得他开怀,郑利始终臭着一张脸暗自讽刺着眼前的沈家人,唐刃也会帮腔几句,搅得整个后院的人声不断,很是热闹。

这一切落在沈天均的眼里,就像是一幅幅描摹好的画,意切,情不真。

苏慕折由头到尾都噙着笑意,似乎从前的他又回来了。沈天均耳朵里听不见任何声音,视线里也只停留着苏慕折一个人的脸。

冥冥之中,他觉得自己捞到一把沙,而这把沙正在从指缝间流走。

那场关于风筝的茶会结束后,似乎一切回归正轨,但又仿佛回到一开始的起点,苏慕折与沈家人那边的感情生疏又违和。

沈天均一直想办法约苏慕折私下独处交谈,但无论是苏慕折的态度,还是频频出现在他身边的郑利,都在无时无刻地打乱着沈天均的邀请。

时光流逝,最后一日的苏慕折找到唐刃,跟他说当初一起掉下来的人里还有一个失踪了,叫郑老头。

苏慕折给他仔细描绘了郑老头的长相,后来唐刃告诉他那人刚摔下来的时候就摔成泥了,早就给小镇的人给埋了,不过他身上带的一些遗物特殊,唐刃如数带了回来。

一个木牌,上面镶嵌着拇指大小的绿宝石,上面刻着一个字:恩。苏慕折一下子想到红提村里郑利曾说过要找的人,叫张廷恩。

也许这样被郑老头藏着掖着的牌子,说不定与此人有什么联系。

于是苏慕折当时留下了这块牌子。

三天之后,唐刃兑现诺言,重新开启地面,将他们放了出去。他们是从一开始掉落的那个壁洞里离开地底的,沿着洞穴往里走,在尽头修好了梯子。

彼时,外面正值黑夜,月亮如银盘似的高悬在天上。晚风盛着白日的余温淡淡卷来,吹动着苏慕折身后的发尾。

地面一条巨大的裂缝,还没关闭。月光从缝隙钻了进去,照耀着地底。人们有些躁动,这几日拢共开了三回,这是很少见的。

苏慕折低头看着那些密密麻麻的人群,回眸看向唐刃,“你可别忘了。”

唐刃笑了一下,双肩耸道:“自然,但我有个条件,等你做完所有事,必须回我这儿。”

这是临时加的条件,苏慕折一动不动地盯着他。

身边几个人嗅到怪异的气息,沈立和常校尉都同时看向沈天均,这个条件已经预设的立场,不论之后苏慕折跟说沈天均是什么关系,唐刃心里都不会待见沈天均。

同时,唐刃也想让苏慕折有归处可去。

“好。”苏慕折答应了,沈天均的眼神一下子动了。

一旁的林越之也感觉不对劲,明明那日风筝之后,大家回到有说有笑的时候,可不知道为什么,苏慕折像是与他们之间隔了一层看不见的墙,任凭别人如何努力,也打不破。

唐刃早早就让祭种们准备了马车还有路上的补给,在村口已经等着了。事不宜迟,也该出发了。

红姑娘新做了一些酥油饼分成几份,其中最热的那份塞到了苏慕折手上,她看起来有些不舍,眼神一直在打量苏慕折上下。

他们一起走到村口,红姑娘挽着苏慕折的手小声地跟他说:“你不要怪唐刃,他的确做错了很多事。听说你把长越山烧了,他很高兴。这意味着,比起我们,你面对百绫要勇敢太多。”

“世间之事,并非总都泾渭分明,对错了然。”苏慕折淡然说着,但,有些东西就是刺,长在心里就会生根发芽,拔了也只是徒留一个坑印,而非凭空消失。

苏慕折自然不会去恨谁,也不会去怨谁。但与之换来的,是很难再有什么能够打动他,触动他。

曾经,他也为沈天均那些温柔的细节稍稍动心过,被常校尉林越之等人偏袒维护时,心里也总是暖暖的。

他以为,也许可以尝试着将这些人当成归处,稍微依赖。

但现实告诉他,也许多年以后这些人也会变成唐刃红姑娘那样,对自己心怀愧疚但未必从一而终地捧着真心。

经历这么多回,苏慕折以为自己习惯了。可是燕云那夜他还是有些崩溃,以至于不告而别。

那天再次见到沈天均,苏慕折惊奇地发现,自己恢复了平静,甚至没有太大的波澜。也对,他告诉自己,他们之间的关系本该如此。

“马车没有问题。”常校尉和林越之等人仔细检查了几遍马车后说道。

红姑娘从苏慕折的胳膊里抽|出手来,柔声道:“好了,路上保重,早日寻得你所有的记忆。彼时,回来看看唐刃和我。”

唐刃站在不远处一动不动,苏慕折点点头,眼神越过红姑娘看他,他只是摆摆手,叫苏慕折快走。

身后是搬行李的声音,沈天均靠在窗栏变,看着苏慕折的背影,他身上外层笼罩着淡淡的月色光辉,朦胧得像是梦里所见之景。

眼前这红姑娘与唐刃算是除了苏家人以外,对苏慕折还不错的人了吧。至少在他的过去,他们曾真正赋予苏慕折快乐。

所以沈天均感觉得到苏慕折是有些不舍的,感觉到他临别时的悲意。尽管这两个人都曾对苏慕折有过背叛和伤害。

所以沈天均一直觉得,苏慕折虽然心冷血冷,可是很多时候,并不像外人或者他自己看来得那么冷,

苏慕折是有温度的。

没有寒暄几句,苏慕折便转身朝马车群走去,沈天均从斜靠的姿势站直,他眼里隐隐闪着期待,身边这辆马车现在还没有别人坐。

但是苏慕折只是扫了他一眼,没有接他眼里的意思,便侧身上了郑利正在绑绳的马车上。

沈天均的表情显然一愣,他转过头,苏慕折头也不回地消失在视野里,而正在绑绳的郑利则意味深长地勾着嘴角看他,有炫耀之意。

瞧见这一幕的沈立心里算是明白了,看来那天席间的嬉笑真是表面恭维,苏慕折不见得真的放下了。

沈天均有些怅然若失,他慢慢转过脸,垂下眼眸。耳边忽然传来一声轻快的口哨,是唐刃。

“得了哦,不管你做什么,苏慕折肯定不会再给你好脸色看,沈大将军要是受不了了,可以赶紧和他分开,把人送回来给我。”唐刃贱兮兮地说道,被红姑娘捅了一下肚子。

接着,红姑娘朝他走来,瞧沈天均作为一个将军,那日被唐刃耍了,被郑利冷嘲热讽,如今还要被唐刃再言辞讽刺几句,都没有发火。

看得出来,他将这些照单全收,心里估摸只想着如何让苏慕折原谅自己。

鉴于红姑娘看到的苏慕折对他的特别,红姑娘还是选择帮衬这个将军一把。于是她走过去与他低声解释。

“你知道,慕折现在最想要知道的是什么吗?”

“记忆?”沈天均哑然道。

“记忆是为了什么?”

沈天均平日里排兵布阵,分析事情时脑子倒转得很快,被问及感情方面的疑惑时,却愣是半天一个字答不上来。

“他在乎自己是谁,在乎有没有人真的在乎过他。从祭种到现在,苏家人,百绫,我们,还有你们,真的有人在意过他是谁,在意过他曾经是谁吗?”

红姑娘说话很温柔,可是句句铿锵有力,重重地砸在了沈天均的心上。他才明白,去做风筝也好,想着法子哄他开心也罢,这些手段伎俩在苏慕折眼里该是多幼稚的行为。

别说让他开心了,也许连真正看一眼,也未必真心,不论这风筝是他真的喜欢还是假的喜欢。

如今出来了,苏慕折将风筝包好放在车里,只字不提,也算是印证了他的态度。

沈天均终于明白问题出在哪里,他朝红姑娘轻轻勾了一下嘴角,点头致意:“多谢红姑娘提点。”

红姑娘笑了一下,“下次回来的时候,一起来看我们吧,我会做好酥油饼等你们的。”

说完,沈天均也转身上车。

马车们摇摇晃晃地启程了,苏慕折掀开窗帘将头探出去,村口的两个身影一高一矮,红姑娘振臂送他们离开。

苏慕折看着他们二人,唐刃双手环胸,背对着月光,看不清表情。

马车疾驰而去,身影也越来越远,苏慕折被风沙迷了一下眼睛,再睁眼时,只觉得眼睛发疼,红姑娘小小的身影还在蹦跳,唐刃一如既往站着不动。

此时一别,不知何时才能再相见。

苏慕折心底有些发酸,他想到几年前离开长越山时,那时候是与他们二人关系僵持的阶段。年少的苏慕折觉得这辈子不见最好,见了也是敌人。

没想到时隔这些年,恢复了记忆,再重新回头看,只觉得他们或被百绫控制威胁,或被苦于百绫权压之下。

也不知是身边人本就不多了,还是哪怕曾捧过真心的人原就很少。等恢复了关于他们的记忆时,苏慕折竟觉得有种奇妙的重逢感。

视野越来也越模糊,苏慕折坐回马车里,出神地扣着指甲,那种浓浓的失落感包裹着他。也许,再也没有人能和他们两个一样,哪怕一秒,一时,一刻的真心也好,他再是等不到有人真正在乎自己了。

苏慕折闭上眼,将身体懈怠地靠在窗栏处,郑利在外面驾车,“我是没想到,你竟来我车上了。”